144 论佛教俗讲 与曲词兴 盛的关系 李明华 (吉林大学文学院,吉林长春130012) 摘要:大规模的唐代佛教俗讲,应发生于中唐之后,佛教俗讲带动了整个中唐的通俗化文学运动,早期 的曲词应与戏曲的发生有密切的关系,敦煌所出现的大规模的曲词写作,应该是这个文化运动之后的产物。. 关键词:佛教俗讲;中唐;俗文化;曲词 中图分类号:I206.2文献标识码:A文章编号:0257—0246(2011 J 03~0144—04 陈寅恪先生曾说:“中国文学史中别有一种可注意之点焉,即今日所谓唐代小说者,亦起于贞元 元和之世,与古文运动实同一时,而其时最佳小说之作者,实亦即古文运动中之中坚人物是也。此二 者相互之关系,自来未有论及之者。”①其实,不仅仅是小说开始兴起于贞元元和之世,与古文运动 实同一时,变文、变曲、宫廷之外的歌舞戏曲演出,以及词在宫外的兴盛,都兴起于该时,它们应该 都是这同一俗化思潮的产物。 在中唐时代,随着帝王的提倡,佛教僧侣主动将佛经俗讲的宣传方式改进,以及整个中唐俗文化 运动的兴起,诸多因素的融会,就使佛教在中国的发展,在中唐时期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阶段。 中国传统的以抒情诗歌为中心的贵族式的文化结构,在中唐时期也就由此被打破,而代之以变文、俗 讲、传奇、话本、戏曲等体裁为代表的叙事文学的兴起,并到金元之后,逐渐取代抒情诗歌的统治地 位,而为一代文学之大观。 中唐时期的这一轮佛教运动,开始于宪宗的晚年。根据有关学者的论述: 讲经,自印度佛教传入我国以后,就在寺院中兴起了。经文被用来讲释,甚至变化为宣讲经 义的故事,就被称为“变文”,同时,又把它变化为寺院绘制的故事画卷,就被称为“变相”。 从印度语转译过来梵呗不能适用于汉音汉语,僧侣就在讲唱使用的曲调上加以改造。正如《高 僧传》中所说:六朝经师多斟酌旧声,自拔新异。自隋唐以远,则反俯就时声,同于郑卫之音。 转经至此,已与散乐无别。看来“转变”之谓,还应加上一个“变曲”。② 佛教经义的讲经,中唐之前,当然会有,但狭义的俗讲形式,譬如使用说话讲经、演唱讲经这些 俗形式,是否在中唐之前就已经具备,至少没有实证。相反,中唐时期俗讲、变文等方面的实证,却 比比皆是。可以理解为:变文、变相等,有着一个漫长时期的萌生和演变过程,李白有《金银泥画 西方净土变相赞》,唐张彦远《历代名画记》卷三记录了两京及 ̄b'kt'l县寺观的变相类壁画,其中卷九 提到吴道子见张孝师所画地狱图,称之为《地狱变》。③但中唐时期的通俗化进程,无疑是一个质的 变化。也许正是由于宫廷的限制,使佛教僧侣在困境中寻求生存,从而开始了僧侣俗讲的宣讲方式, 基金项目: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(09BZW041)。 作者简介:李明华,吉林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生,专业方向:佛禅与中国文化研究。 ①②⑨陈寅恪:《元白诗笺证稿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78年,第2页。 余从等:《中国戏曲史略》,北京:人民音乐出版社,2003年,第37页。 傅璇琮、蒋寅主编:《中国古代文学通论·隋唐五代卷》,沈阳:辽宁人民出版社,2004年,第429页。 论佛教俗讲与曲词兴盛的关系 l45 也未司知。 任半塘的《唐戏弄》研究,将中国的戏剧、戏曲史的开端,大大地提前到隋唐之际,并且认为 戏曲与词体文学原本有过一段同源的历程。如他批评明人胡元瑞,“胡氏谓唐人只重歌舞乐器……非 文人雅士所留意,聊供一笑而已,而不知在唐说之‘歌’字、‘舞’字、‘乐’字中,每每即包含俳 优、杂剧、傀儡在内……全是感动,不是惊奇,其伎全是戏剧”①。这一研究,很有价值,非独对于 戏曲史、戏剧史有所帮助,对于词体的产生,也有一定的启发意义:唐五代到宋初的曲子辞,可能有 相当数量的作品,为散乐之唱词,特别是敦煌歌辞,文人词中多为模仿女主人公的声调口吻,也有可 能是散乐唱词,或是与这种散乐唱词有关。 散乐在民间的演出,多在戏场。戏场又多与各地寺庙有关。寺庙的戏台与所设的戏场,成为歌 舞、伎艺、说唱的演出场所。五代钱易《南部新书·戊集》记载,唐代大中年间(847—859)“长安 戏场多集于慈恩,小者青龙,其次在荐福、永寿”,因此,俗讲兴起,与僧道讲唱经文故事,宣扬教 义活动有关。中唐之后,在长安僧道讲经活动流行,当时的寺庙讲唱很受欢迎。姚合《听僧云端讲 经》诗说:“无上深旨诚难解,惟是师言得其真。远近持斋来谛听,酒坊鱼市尽无人。”《乐府杂录》 记载,长庆中,俗讲僧文溆善吟经,其声宛畅,感动里人。据传,文溆不只讲经文,而且以讲世俗、 男女故事最为轰动,为此也曾受到惩罚,然仍不为人所忘。乐工黄米饭依其念“观世音菩萨”的声 调撰为一曲《文溆子》流传于教坊。俗讲流行以后,由僧道讲唱而逐渐产生的民间艺人,他们更能 适应听众爱听世俗故事的需要。晚唐诗人吉师老就看过蜀中女艺人的讲唱,他的《看蜀女转昭君变》 诗中写道:“檀口解知千载事,清词勘叹九秋文。翠眉频出楚边月,画卷开时塞外云。说尽倚罗当日 恨,昭君传意向文君。”这位蜀女讲唱的是《王昭君变》,值得注意的,是讲唱配以画卷,即“画卷 开始塞外云”,让人目睹塞外景色,以补听讲之不足。② 在作出了上述的推断之后,再来看《唐会要》在《四夷乐》目下《南蛮诸国乐》下关于“骠国 乐”的记载: 骠国乐:贞元十八年正月,骠国王来献,凡有十二曲,以乐工三十五人来朝。乐曲皆演释氏 经论之词。骠国在云南西,与天竺国相近,故乐多演释氏之词。每为曲皆齐声唱,各以两手十 指,齐开齐放,为赴节之状,一低一昂,未尝不相对,有类中国柘枝舞。骠一作傈,其西别有弥 臣国,乐舞亦与骠国同,多习此伎以乐 后敕使袁滋、郄士美至南诏,并皆见此乐。③ 此前,笔者根据其他各方面的资料,得出的一个基本结论,或说是推断,是对于佛经的演唱,大 抵开始于贞元后期,但苦无证据,特别是李白、张彦远对佛教讲唱的记载,因此,疑惑于也许在盛唐 时期已经有了佛教讲唱的通俗文化形式,现在,根据《唐会要》的这一记载,大致可以得出以下的 这些判断:这段资料应该是关于“乐曲皆演释氏经论之词”的最早记载。《唐会要》相当于一部精要 的唐代音乐史,若是此前有类似的活动,则势必要有所提及,而此处分明记载了贞元十八年正月骠国 王来献十二曲的活动。同时,后文记载敕使袁滋等人至南诏,“并皆见此乐”,都说明中国是第一次 接触“乐曲皆演释氏经论之词”的佛教歌舞演唱形式。骠国,古国名,又称朱波,在今缅甸境内, 南诏(748-_937),在唐时西南部,国境包括今日云南全境及贵州、四川、西藏、越南、缅甸的部分 国土。由此可以推断,变相在中国的流行早于佛教经义的乐舞演唱形式。贞元十八年(802),正是9 世纪初,3年之后白居易之写作《长恨歌》,元稹之写作《莺莺传》等,标志了中唐叙事文学的兴 起。其兴起的时间,正与上述记载骠国王进献音乐歌舞演唱的贞元十八年相互吻合。陈寅恪先生所考 证说: ①任半塘:《唐戏弄》上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6年,第37页。 ②余从等著:《中国戏曲史略》,北京:人民音乐出版社,2003年,第32—38页 ③王溥:《唐会要》卷33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6年,第723—724页。 l46 社会科学战线·2011年第3期·中国古代文学 是故唐代贞元元和间之小说,乃一种新文体……元稹李绅撰莺莺传及歌于贞元时,白居易与 陈鸿撰长恨歌及传于元和时、,虽非如赵氏所言是举人投献主司之作品,但实为贞元元和间新兴之 文体。① 当然不能说中唐的通俗化文学运动,完全是这次骠国献乐的结果,中国文化的由宫廷而向地方, 由贵族而向士大夫及民间,自有其自身的发展变化规律,也可以说是自身内部演进的必然结果。但类 似这次骠国献乐的活动,无疑对这种通俗化进程起到了推动作用,并为佛经的通俗化宣讲,提供了歌 舞演唱的通俗化、娱乐化的文化形式。而这又为佛教道曲的曲子辞,提供了一个产生的温床。 贞元十八年(802),元稹24岁,试判人四等,署秘书省校书。陈寅恪先生推断: (元稹)是又必在贞元十八年微之婚于韦氏之后(微之时年二纪,即二十四),而《莺莺 传》复有“自是绝不复知矣”一言,则距微之婚期必不甚远。然则贞元二十年乃最可能者也。 又据《长恨歌传》略云:“元和元年冬十二月……暇日相携游仙游寺,话及此事。乐天因为《长 恨歌》。”② 可知,元稹写作《莺莺传》,是在大约骠国进献佛经歌舞演唱两年之后。自居易写作《长恨歌》 是在这一音乐事件四年之后,而且,是发生在自居易与陈鸿、王质夫“相携游仙游寺”,回来后“话 及此事”,而创作《长恨歌》,更能看到其中创作缘起的直接关系。自居易、陈鸿等游仙游寺,为何 归来后话及此事,就有了写作《长恨歌》的愿望?他们在仙游寺看到了或是听到了什么才使他有了 写作这首爱情题材叙事诗的动力?其中是否就是听到了由骠国进献佛经乐舞演唱而带动的各地僧院的 讲唱形式的表演?这些已经无从考察,但元白等人,确实对当时的俗文化表现了极大的兴趣。元稹 《酬翰林自学士代书一百韵》诗:“翰墨题名尽,光阴听话移。”自注: 乐天每与余游从,无不书名屋壁,又尝于新昌宅说《一枝花》话,自寅至巳,犹未毕词 也。③ 枝花话”讲的就是白行简《李娃传》所记的故事,历4个时辰,即今8个小时尚未讲完,可 见兴致之高。寺院僧讲歌唱演出与中唐社会风俗的相互激发,白居易、元稹士大夫文人等对传奇、通 俗文化的积极参与,多种因素合流,促成了中唐俗文化的兴起。 从贞元十八年的骠国献乐,到宪宗元和后期,佛教中国化再次掀起新的高潮,带来了中国文化走 向俗文化的巨大变化。韩愈《谏迎佛骨表》记载了当时宗教迷狂的盛况: 梵顶烧指,百千为群,解衣散钱,自朝至暮,转相仿效。④ “百千为群”“自朝至暮”,正是可能发生僧侣俗讲的必要条件,而“解衣散钱”正是僧侣俗讲 的经济基础,“梵顶烧指”,正是僧侣俗讲的信仰基础。 以上论述,给予我们许多的启发:首先,一向所说的民间艺人群体,可能从中唐开始形成,其主 要的活动地点,一开始主要是在佛教庙宇,以后,可能在中唐末期,逐渐出现了都市的戏场,到五代 末和宋初,逐渐形成都市的以青楼楚馆为中心的俗文化场所,后又形成勾栏瓦舍;其次,俗讲变文、 变曲等,不仅影响了戏曲的发生,同时,也影响了词的发生。只不过词曲在以后的路途中分道而行, 词体在宋代主要成为文人的雅文化载体,而戏曲则在宋代处于压抑的状态,到元代而大放光芒;再 次,说话的话本小说,也有可能就在中唐元和长庆时期开始盛行。白居易、元稹等人的艳情诗、通俗 诗、白话浅俗诗歌的写作,可能都与元和长庆时期开始兴起的通俗文学有关,I最后从这个视角上来理 解词的兴起,才能真正把握词体兴起的原因,以及由此带来相当长时间的词体女性代言体性质。 ①陈寅恪:《元自诗笺证稿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78年,第4页。 ②陈寅恪:《元白诗笺证稿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78年,第10页。 ③《全唐诗》6,北京:中华书局,1999年,第4531页。 ④王溥:《唐会要》卷47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6年,第983页。 论佛教俗讲与曲词兴盛的关系 147 佛家俗讲的讲经,是否与中唐曲词兴盛之间的具有密切关系,这一点,如同陈寅恪先生感受到的 唐传奇和古文运动之间的关系没有被重视一样,也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。前文所引的文溆子,其实就 是这种俗讲中重要的僧人之一,以至于由此而有《文溆子》的曲调,《碧鸡漫志》记载说: 文溆子,卢氏杂说云:“文宗善吹小管,僧文溆子为入内大德,得罪流之,弟子收拾院中籍 入家具,犹作师讲声,上采其声,制曲日《文溆子》。予考《资治通鉴》,敬宗宝历二年六月己 卵幸兴福寺,观沙门文溆俗讲。敬、文相继年祀极近。岂有二文溆哉?至所谓俗讲,则不可晓, 意此僧以俗谈侮圣言,诱聚群小,至使入主临观为一笑之乐,死尚晚也。”① 王灼的这段记载,是非常宝贵的关于中晚唐时期僧人俗讲的真实纪录。文溆子应该是其中有名的 沙门俗讲人物,以致于敬宗在宅历二年(826)六月,曾经“幸兴福寺,观沙门文溆子俗讲”,到文 宗(太和,827—835;开成,836--840)期间,竟然被请到宫廷大内,为文宗俗讲。俗讲的形式, 应该有一定的歌唱形式和一定的道具,因此,才会有文溆子得罪流放之后,“弟子收拾院中籍人家 具,犹作师讲声”的事情。所谓“籍人家具”,应该就是在文溆子获罪之后被籍没人官的一些乐器道 具,弟子们模仿着文溆子的“讲声”讲唱,使文宗“采其声,制曲日《文溆子》”。这充分说明了中 唐时期的沙门俗讲,影响之大,以至于能上达天听,惊动帝王宫廷,并能使文宗为之制曲,同时,也 说明了这种俗讲与当时音乐消费之间的关系。文溆子的讲唱讲声,应该就是梁武帝创制的法曲,因为 法曲本来就是梵呗道场之类的场合所用的音乐,而文宗根据文溆子弟子模拟出来的“讲声”而创制 的《文溆子》,当然也应该是法曲。由此来看,法曲不仅仅是玄宗盛唐时期的盛行音乐,一直到中 唐,乃至更远的时代,一直有着它的生命力。 任半塘《敦煌歌辞总编》中,列出的一些仙道佛教说法之类作品,很有可能也是此时作品。 其中游仙求仙类:《总编》列出“道家”3首,如《谒金门》“仙境美”、《临江仙》“求仙”;还 有《望月婆罗门》《其二》有“水晶宫里”“两边仙人”等句,《其四》有“随佛逍遥登上界,端坐 宝花楼”②等句,以佛求仙。 佛教说法类:在散见各卷的曲子辞中,多有佛教说教的词作,空洞无味。如《总编》列《失调 名》“断诸恶”等为“佛家”5首。又如《证无为》“太子赞”27首,阐发释迦牟尼故事及佛理: “听说牟尼佛,初学修道时”,有叙事色彩。又如《望月婆罗门》。《失调名》“五台山赞”18首, “作辞时代早在初唐”,“声乐依据显著,非徒诗”,“乃适应道场内,面向四众宣扬文殊化身种种灵迹 之用。”③《苏莫遮》“五台山曲子六首”,以唱词来阐发佛教道理,这也是早期民间的特点之一。又 如《失调名》:“佛惜众生,母怜男女”,“佛如母意无殊,母似佛心堪谕”,《失调名》“阿罗汉”: “贪嗔皆断,尽是阿罗汉”,较前首生动一些。 还有故事类:《总编》列《鹊踏枝》“他邦客”以下为“故事”4首,④其中《浣溪沙》:“不忘 恩”,“结草衔珠不忘恩……遇药伤蛇口含真”,⑤可以列入“故事”类。再如《捣练子》“孟姜女”, 歌咏孟姜女故事,分别为联章4首、6首,讲述盂姜女故事。都应该与中唐的这一俗文化思潮有关。 从以上论述来看,一向所说的大规模的唐代佛教俗讲,应该是中唐之后发生的,佛教俗讲带动了 整个中唐的通俗化文学运动,早期的曲词,应该与戏曲的发生有着密切的关系,敦煌所出现的大规模 的曲词写作,应该是这个文化运动之后的产物。 责任编辑:焦 宝 ①王灼:《碧鸡漫志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58年,第9O页。 ②任半塘:《敦煌歌辞总编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6年,第823—829页。 ③任半塘:《敦煌歌辞总编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6年,第829页。 ④任半塘:《敦煌歌辞总编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6年,第9页。 ⑤任半塘:《敦煌歌辞总编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6年,第485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