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我印像中的徐树铮》
薛观澜
笔者按:民初智能之士,徐树铮可算超类拔萃的人物,他是「纵横家」,也是「文学家」。所以那时竭力摹仿他的作风者,有杨宇霆、王荫泰等。段祺瑞幕府人才为中山先生所称许者,只有徐树铮与许世英二人,当年张四先生(季直)则称徐氏有霸才,故以「国士」待之;袁项城亦尝嘉许徐氏,谓有治事之能力而段氏则无。盖段氏道貌岸然,疏慵成性,不喜批阅公牍,不喜出席会议,除好围棋与雀战之外,亦好做文章,喜引四书成语,文亦朴茂可诵。徐树铮的墓志铭就是段所亲撰的。当年徐段关系之密切,乃众所周知的事实,但段氏对徐信任的程度,若非观澜所亲眼目睹,确属难以置信。事关国运,诚有追记之价值。要而言之,段祺瑞的信任徐树铮,超过张作霖的信任杨宇霆。段且自认「不可一日无又铮」。
远在逊清末造,段祺瑞任第二军军统,徐树铮已做他的参谋长。嗣后徐乃一直做段的副手,段氏任陆军总长,徐即担任陆军次长;段任国务总理,徐即任国务院秘书长之职。袁项城与段祺瑞翻脸,即因段氏不理政,而又事事委托徐树铮所引起。袁逝之后,由段继任北洋系的首领,徐的实权更大,历任院秘书长如方枢、王式通等,都是徐氏所推荐的。当年段反对黎元洪对冯国璋府院之争,徐氏都是中心份子。徐氏想做直隶督军,却因碍於曹锟举足轻重的地位,使他知难而退,最后就任西北边防军总司令,他乃组织极大行署,且用银质狮纽大印,直辖四个混成旅,以褚其祥、高在田、宋子扬等为旅长。直奉两系曾为此栗栗危惧,遂酿成民国九年之直皖战争。
我印像中的徐树铮
徐树铮之为人,全系南方人的书生本色,并无北方军人之气概,此因徐氏治学甚勤,他最服膺桐城吴挚甫先生,亦尝师事马通伯、柯劭忞之辈。故徐氏诗文并茂,诚有倚马千言之才具。徐氏身高五尺五寸,体重约一百四十磅,微胖而矬短,肌理白皙,其手足柔若无骨,故主贵。徐氏时剃光头,不蓄须发,因患近视,双目下垂,实犯相书之忌讳。背微伛偻,恰如君平所谓猪形,亦非善相也。徐氏唇薄,善词令,其人恂恂儒雅,气息特佳,殊无狂狷之态。对客谈话,则低声静气,语皆中肯。但至紧急关头,则又咄咄迫人,有先声夺人之势。虽喜饮酒,但不吸香烟,居常好色而不致於淫乱。昆曲系徐氏唯一嗜好,尤擅擫笛,他的北曲不作第二人想也。
徐氏对部属甚表亲善,向无疾言厉色。且能循遁善诱,使吾辈致力於国文,每日须写笔记,还要上课两小时。徐亦勤於治学,所著「建国方略」一书,系以中山先生之「三民主义」为蓝本。徐确敬服中山,始终勿渝。要而言之,徐在直皖战争之前,敢作敢为,锋芒毕露,但自战争失败之后,豹隐五年,韬光养晦,迨至周游列国的时节,他的锋芒更敛,观念亦有变更。我们逗遛在法国时,冯玉祥在国内迭次来电,敦促徐氏回国,就任国务总理,冯云:「虚席以待吾公者久矣。」黎嘱观澜覆电谢绝,且对观澜说:「我的政治野心早就没有了,我只想扶起段老总,但愿我们从今以后为国家多多服务,不要再存利己之心。」此乃徐氏由衷之言,后事足资证明,所以我至今仍佩服他。
居举足轻重的地位
本篇旨在阐述冯玉祥为什么要杀徐树铮之史实,这是一个大众模糊的问题,但是此事有其非常重要性,对於国步之转移,具有深长的意义。当年北洋政府的好坏,可以置诸不论,但毫无疑问,徐氏之被害,乃是北方政府的致命打击,而其结果,国民政府亦蒙不利的影响,其故约如下述:
(一)民十三年冯玉祥倒戈之后,段祺端东山再起,徐氏那时虽远在国外,然对国内政治,立刻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,因他对於广州的孙中山、奉天的张作霖、包头的冯玉祥、浙江的孙传芳,都有极深的关系,他原是奔走「孙段张三角同盟」之人,到过广州,故与国民党要人俱有渊源。他曾做过奉军的副帅,与杨宇霆关系更深。他的西北边防军解组之后,其部下又大都投入冯玉祥的西北军,双方关系亦不能切断。最关重要者是当时孙传芳的态度。孙氏野心勃勃,与杨宇霆、吴佩孚皆不睦,故孙乃竭力拉拢徐树铮。徐在国外一年半,无时无刻不为老段做联络工夫,他的主要工作是为段系保举人才和扩张兵力,他有极完善的军事计划,准备在徐蚌一带练兵三师,饷械都已不成问题,因为中南银行的胡笔江、金城银行的周作民、准海银行的张季直、中国实业银行的龚心湛等,都肯支援徐氏的计划。故当时国内国外,对徐一举一动,异常注意。徐若不死,段氏的势力决不会澈底消灭,而北方政府也不会崩溃得如此快速。
誓以全力对冯玉祥
(二)民十四年杨宇霆督苏,他想肃清江苏的非奉系,且派部将邢士廉驻兵淞沪,遂与浙督孙传芳大起摩擦。孙乃求计於徐,徐即暗中运动陈调元、白宝山等,嗾其附孙传芳以抗奉军。孙既举兵,杨宇霆即逃走,孙乃自任五省联军总司令,对徐氏执礼甚恭。孙当时之力量虽庞大无比,但能左右孙之意志者,只有徐树铮一人,汀泗桥之役,吴佩孚一败涂地,但彼时徐若不死,必能以利害晓喻於孙,勿坐观成败而出兵援吴。孙传芳究系庸才,遂为国民革命军各个击破。
(三)徐在国外奔走,原以击倒奉张为对象,旋在莫斯科得悉冯玉祥联共叛国之阴谋,徐乃幡然改图,誓以全力对冯。故彼首倡联合吴佩孚、张作霖、张宗昌、靳云鹗、李景林五支军队,集中力量以期歼灭冯玉祥之国民军。嗣后徐氏虽被害,此一计划仍获依议而行,然而迁延已久,结果则冯军负隅於南口,日暮途穷,万无幸存之理,谁知吴佩孚因两湖告
急,不得不班师西征;奉军将领则向耽於逸乐,不愿力战到底。冯军遂得喘息之机会。期年之后,得苏俄援助,又出潼关,如虎出柙。当时杨宇霆曾对观澜叹息而言曰:「又铮若在,形势必不如此!」嗣后冯玉祥曾反叛数次,国军虽予痛击,然而元气大伤,而使共党坐大。故徐若不死,冯固不能安枕;冯若得志,则国家危如累卵矣!
政治舞台的三幕剧
冯玉祥为甚麽要杀徐树铮?如下所述,读者可以剧本视之,则更有趣味。戏分三幕,在政治舞台演出,其中情节,完全根据事实,作者并无半点渲染:
(一)第一幕事在民国七年,台上布景所指地点系天津奉军司令部,主角是奉军副总司令徐树铮,与前陕西督军陆建章;配角有总统冯国璋,参战督办段祺瑞、安徽督军倪嗣冲、第十六混成旅长冯玉祥、奉天督军张作霖、院秘书长方枢等。此幕系演徐树铮诱杀陆建章之故事。这是冯玉祥后来杀徐之远因,但非主要之原因。
(二)第二幕事在民国十四年春,地点在莫斯科人民外交委员长的官舍内。主角是苏俄外交委员长齐翟林,与中华民国专使徐树铮;配角有观澜本人与苏俄政府主席加里宁、第一书记史太林等。此幕系演齐翟林与徐树铮二人舌战通宵,饮恨而归之故事,是乃全剧之高潮,亦属徐氏终究被害之主要原因。此一内幕,在各报从未登过。
(三)第三幕事在民国十四年隆冬,地点则在北京吉兆胡同执政府段祺瑞的办公室内。在座的是段执政、徐专使与观澜三人。这是出人意表的一幕喜剧与悲剧,台词精采绝伦,扼要的是徐氏坚持要下讨赤清共的命令、事后证明这是徐树铮自己的一条催命符!
从陆建章误会说起
追溯自张勋复辟一役之后,黎元洪下野,冯国璋以副总统入承大统,段祺端任总理,旋起府院之争。段氏固刚愎自用;冯氏亦优柔寡断。但冯国璋究非黎元洪之比,除禁卫军外,尚有长江三督之支援,长江三督者,乃当时之苏督李纯、鄂督王占元、赣督陈光远。皆为反段氏之健将。段氏则另有督军团撑腰。所谓督军团者,以直督曹锟为首,张怀芝、张作霖、倪嗣冲、张敬尧等皆为中坚份子。按冯国璋与段祺瑞二人最大分歧之点,为当时对西南用兵之意见对立。段主战,冯主和,此即北洋系直皖分家之张本也。
陆建章原任陕西督军,至民国五年,陕南镇守使陈树藩乘袁项城病笃之际,兴兵驱陆。陈树藩且自称为段祺瑞之弟子,陆建章因而对段与徐树铮不无误会,心存报复,始而怂恿吉林督军孟恩远不理段氏命令,抗不交代,以期破坏段氏之威信。继而又同情於冯国璋,与段作对,不惜仆仆津浦道上,代冯与苏督李纯之间沟通消息。当时皖督倪嗣冲系拥段氏最力者,进京告状,指陆建章勾结李纯与陈光远,觊觎皖省地盘,请段氏严惩不贷。惟陆延章与冯玉祥有甥舅之谊,在段不无投鼠忌器之嫌。冯玉祥系安徽巢县人,清末投袁世凯之新建陆军,升第六镇管带,后转第二十镇,驻防奉天,曾参加滦州起义,失败后,袁氏对冯曾亲批「递解回籍」。但冯逗留保定,得段庇护,未几,由舅氏陆建章保举,段氏复任冯玉祥为营长,驻防北京,且步步高升为第十六混成旅旅长。民五,川督陈宦引带三旅长晋见袁世凯,四人皆行叩首礼,冯氏即其中之一。所以后来吴佩孚讥诮冯玉祥,谓其「膝行邀宠」,故冯恨吴佩孚次骨,终於有倒戈之一幕。
徐树铮诱杀陆建章
北政府对西南用兵之时,北方将领能打硬仗的只有第十六混成旅长冯玉祥,与新升第三师长吴佩孚。冯吴虽都在段的一边,但是两人都靠不住。段氏命冯玉祥由闽攻粤,师次浦口时,冯受陆建章的指使,暗与苏督李纯通款,停兵不进,冯之参谋长邱斌,直斥冯为「转眼无情,对段公恩将仇报之小人」。不久,冯玉祥受惩戒,移防湖北武穴。自民七开
始,吴佩孚攻下岳州,湘桂军溃退,主和之冯国璋下诏罪己,自认与南方主和之不当,段派乃兴高采烈,准备大举南攻之际,霹雳一声,冯玉祥忽在武穴宣布自主,建议罢兵。嗣后查明冯之叛变,系受苏督李纯指示,奔走其间者即为陆建章,此祸闯得不小。於是北京政府下令免冯玉祥职,交曹锟查办,惟全旅官兵坚决挽留冯玉祥,中央无可奈何,只能令冯戴罪图功。
徐树铮早知曹(锟)吴(佩孚)对西南用兵之不可靠,故曾秘密赴奉天,说服张作霖。按皖系曾与日本人订立军械借款,第一批日本军械到达秦皇岛时,竟被张作霖擅自扣留步枪二万余枝,弹药无算,随派奉军一旅入关,妙在张氏之通电,竟称出兵扣械,系坚元首对西南主战之心。当时张作霖对段原犹存有三分敬惧,既获枪械,亦野心勃勃,苦无训练军旅之人才,爰任徐树铮为奉军副总司令。迨冯玉祥发动武穴事变后,冯国璋密令前线停战,曹锟在天津,受吴佩孚怂恿,亦主张撤兵,准备召集督军团会议。冯国璋乃授意陆承武(陆建章之子),召其父建章赶速回津,目的在说服曹锟,与苏督李纯合作,俾削弱段氏,增加自己之实力。徐树铮闻讯,即派人以电话邀请陆建章至天津奉军司令部,时为民七年六月十四日,陆认为徐之邀请,必为面谈冯玉祥进攻湘西之事,不虞有他,如约而至。引至客厅,未见主人,旋有军官一人,带同卫士,出示逮捕命令,即在司令部之花园将陆建章轰毙。
将冯玉祥开复原官
徐氏杀陆后,即嘱国务院秘书长方枢持令入总统府,指陆建章通匪有据。但冯代总统国璋心里有数,不肯盖印。经方枢呈示档卷,冯不得已,遂下令如次:「陆建章在鲁皖陕运动土匪,意图扰乱,近复在津与乱党勾结,现经奉军捕获正法,应予褫夺官勋,以昭烱戒」云云。
平心论之,皖系之杀陆建章,系根据皖督倪嗣冲之控告,段氏虽已有意对陆惩处,但徐树铮突以奉军名义杀之,手续究有不合,於徐氏本身,亦大为不利。按老段与陆建章究属小站同寅,陆死后,曾批「赙陆家属二千元」。徐树铮得段许可,改写五千元。段氏复恐因杀陆而引起冯玉祥之误会。特将冯开复原官。时适玉祥攻占常德,爰授冯为湘西镇守使,晋给勋四位。玉祥自知理屈,虽祸延伊舅,亦绝口不提此事,且自告奋,愿调往福建去打广东。此一重公案,为民国七年间事。至民十三年段氏东山再起,出任执政,徐氏仍在国外。冯玉祥对段氏竟函电交驰,吾公长,吾公短,亲密逾恒。并欲推徐树铮为总理,亦非假意殷勤。迨徐返国,见段氏痛受冯之压廹,遂对冯大起反感。冯亦为之局促不安,语穽心兵,遂兴戕害之念也。
段祺瑞的失败因素
徐树铮常说:「优秀的将烦,非有文才不可,所以我练边防军,团长以上,都用文人居多。」他又说:「文人操守较佳,缓急之时,亦比较可靠。」
澜按:冯玉祥系行伍出身,初不识字,所以他每重用行伍出身者,如韩复渠、石友三等,后来他们一律学他的倒戈。徐树铮却喜欢揣摩袁世凯的作风。袁在小站练兵,曾重用王士珍、冯国璋、段祺瑞三人而以徐世昌为幕僚长。王冯段号称「北洋三杰」,都是文人底子,并非老粗,三人都在武备学堂毕业,名列前茅。而段氏在毕业后,且曾奉派到德国研习军事,他的机会最好,得袁世凯另眼看待,因为段氏的继室是袁的义女,袁逝之后,段氏的威望益隆,然因人谋不臧,段是注定失敢的,失败的原因甚多,其荦荦大者如次;
(一)段氏欲倚赖督军团而不能加以控制,反为曹锟、张作霖等所利用。
(二)段氏欲以武力统一全国,而卒无法统一北洋之军阀;厥后成立安福系,则不能
以大公无私昭示於国人。
(三)段氏以副总统一席允许曹锟、张作霖而不能兑。
(四)吴佩孚三月平湘,直趋衡阳,段祺瑞反以湘督一席畀张敬尧,而不予吴。段氏又以粤督许吴,亦不能兑现。冯玉祥、刘建藩等相继独立,段竟无如之何。要之,赏罚既不公平,威信遂成覆水。
(五)段氏无可用之兵,又无知兵之将,其部下如段芝贵、张怀芝、曲同丰、陈文运、魏宗瀚等,悉属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。
(六)徐树铮训练边防军已迟,号称五混成旅,确属精锐之师,曹张自危,故乘其训练未成而歼灭之。
徐避居上海作寓公
吴佩孚勇不可当,他是我国闪电战之鼻祖,他能效法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陆军之战术,故於直皖之战中,能在长辛店大获全胜,直军进逼北京城时,徐树铮是日衣白夏布长衫,光头革履,乘敞蓬乌佛兰汽车,出北京宣武门,至其主持之殖边银行提取现款,转赴琉璃厂书店还欠,时直军瞬将入城,店主惊愕,频谓此小事,何劳总司令大驾,徐笑云:「此刻不来还,将成倒帐矣。」迨其转至东交民巷,直军已蹑其后矣。徐当时避於日本使馆,颇受优待,日人将他隐匿在汽油桶内,置於汽车上直驶天津,继乘日轮至上海。
从此徐氏作上海英租界的寓公,住址系南洋路一所花园小洋房,但徐在上海仍作政治活动,兹特记其二三事如次:
(一)徐氏助浙督卢永祥,力争淞沪地盘,以抗拒苏督齐燮元。徐又疎通孙传芳,使其勿与齐燮元联合,齐氏因此卒东渡赴别府。
(二)当孙中山先生督师北伐,师次桂林时,徐氏衔段合肥之命,往商同盟之策,孙中山先生集护法各省首长会议,陈烱明独不往,徐知有异,私语马君武曰:「孙公祸不旋踵矣!」徐乃踉跄北归,俄而奥秀楼事变作。
(三)闽督李厚基原属皖系,段氏倒台之后,李改事曹吴,徐氏乃单身入漳厦,策动其旧部王永泉,驱逐李厚基,由徐自立「置制使府」,政教规划,洋洋大观,卒因未得段系军人之支持,徐卒铩羽北返。
专使名义报聘各国
民十三,江浙战事屡起,上海英租界当局见徐氏政治活动太过露骨,遂客气地将徐氏驱逐出境,谓他在上海乃是不受欢迎的人物。徐感前途茫茫,国内无存身之所,於是挈眷游欧洲,漫无目的地。无何,徐氏在途中接到报告,知段祺瑞已晋京就执政职,段并命他立刻回程,商议组阁事。徐即复电与段,说他不赞成「执政」的称呼,他愿得一「全权特使」的名义,代段氏报聘各国。此时徐氏的作风与前不同了,他并未保举任何人,亦未向段推荐秘书长。他的目的只想(一)巩固老段的地位;(二)找回自己的面子。老段遂立即委他为「特命考察欧美各国与日本政治经济全权专使」,经费由他酌量自定。他又奉命考核各地使领的成绩,后来国际联盟吾国首席代表唐在复的免职,驻英代办朱兆莘的升任驻意公使,都是根据徐氏考核的建议。
大徐小徐传为佳话
徐树铮到了巴黎,大受法国当局的欢迎。他先在巴黎组织「专使公署」。并将眷属遣回上海。预备要轰轰烈烈地干一番。他的机要秘书有翁克斋、朱佛定、王聪彝等。随员有褚其祥中将、宋子扬中将、刘卓彬少将、孙杰少将等。宋子扬虽是徐的旧部,却系冯玉祥所派的随行代表,足见徐冯之间,至彼时为止,并无裂痕也。到了伦敦,徐氏的心事重重,他想他在上海英租界既见逐於英人,必须设法找回面子。他知道英国的「皇家学院」是国际闻名的,经过一番得力的宣传,「皇家学院」始知徐是我国国学专家,果然请他公开演讲两小时,他以「中国音乐的沿革」为题,叫我代他赶速翻译成英文。观澜时任驻英使署的秘书,朱兆莘为代办公使(代顾维钧)。朱是广东梅县人,迨徐在皇家学院出场演讲之前,朱兆莘起立致介绍辞曰:「这们是国际闻名的小徐,吾人称前总统徐世昌为大徐……。」朱氏作如是介绍,当时四座皆错愕,以为徐必不满意,因在外国只有「黑人物」始用绰号也。讵料徐特使却接着含笑致辞曰:「不错,我叫小徐,此因我国南唐有弟兄二人,驰名江左,号二徐,铉称大徐,锴称小徐。……」后来朱兆莘升作公使,实拜「小徐」二字之赐,信不信由你。是日听讲者约三百余人,其中有研究中国文学与中国礼乐者,对徐氏大致佳评,徐甚得意,遂聘观澜为秘书,待遇甚优。
徐氏对考察事宜,非常认真,每到一国,必以重金延聘专家,听其讲述该国之政治经济与军事。观澜返国之后,曾撰「薛著宪政论」一册,在商务印书馆出版,内容系比较各国之宪法,以捷克为最佳。徐专使当时对於苏俄政情最为注意,参考资料亦较多,惜日后在廊房散失,被冯玉祥士兵当废纸出售。
一九二五赴俄考察
按徐氏赴俄考察系在一九二五年春,距离苏俄一九一七年之十月革命,不过七年有奇,当时苏俄正在青黄不接之时期,国内百业具废,所试公妻制度与公社制度,均告失败,尤其公社若不取消,农民必起革命。澜按:苏俄十月革命的大功臣是托洛斯基,列宁得其支
援,始能打倒克伦斯基。一九二二年根据列宁的提议,选举真理报主笔,史太林为共产党中央总书记。当时系由列宁主宰一切,总书记的任务不过是替老总拿公文皮包而已。至一九二四年春,列宁逝世,他的遗嘱云:「史太林反覆无常,他的为人太粗鲁了,我建议同志们应该设法解除他的总书记职务。…………」
自从列宁逝世后,史太林与军事人民委员长托洛斯基交恶更甚,托氏过於自信,他的声望和才干在在都超越史太林之上。史氏则用手腕控制了政治局,遂於一九二五年突然罢免托洛斯基,改调为电力发展委员。由是观之,今日,赫鲁歇夫的一切行动,实师史大林的故智。盖苏俄从未变更列宁原定共党征服世界的目标。当我们一行抵达莫斯科时,俄共政治局的七个委员中,分为左右两派:左派是托洛斯基、齐诺维夫、与加米涅夫;右派是赖可夫、布哈林、与托姆斯基。而史太林站在中间,可以灵活运用。他所掌握的党中央书记局,已变成特务工作的大本营,以上六个革命元勋,都先后死在史太林之手。这时候加里宁是苏俄政府的主席,我们知道他是傀儡。齐翟林是外交人民委员长,我们知道他是帝俄时代的贵族,一定属於右派,后被暗杀,死在沟渠中。当时史太林却无声无闻,只是微笑,不发一言。我们对他亦未予重视。徐专使仍特别重视托洛斯基,而不知其已被史太林暗中打倒矣!
我印像中的史太林
我们一行在赴俄之前,苏俄外交部转派交际司长至捷克京城迎接专使,陪同入境。徐之随员只有褚其祥、朱佛定与观澜三人。我们专车抵达莫斯科站,月台上满布军队,军乐悠扬,仪仗甚盛。所见红军至少有两千人,苏俄政府的要员全体到齐,秩序紊乱之极。据当时中国驻俄公使李家鏊云:「苏俄系以元首礼迎接徐专使。」非礼也。须知这时候苏俄只顾现实,凡事都采迁就的态度,我们住的是莫斯科最考究的建筑物,观澜独居一所,壁上所挂都是拉斐尔的名画,照料我们的乃是特务机关长耶觉达。他陪我们到各处参观,当
晚齐翟林在外交部张宴,除齐氏佩宝星穿燕尾服外,其他苏俄显要均服工人装,布褐过膝,系腰带、着长靴。史大林亦然。他在宴会中坐在第八位,食之甚甘,并不与左右交谈一语,我当时面对史氏,印象特深,此公眉有煞气,双目狡狯,八字须如乱柴。惟他右眉之上有红痣一粒,此殆注贵之徵,与我国黎元洪一般。史氏在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,高大无比,然而陈设简陋,使人难以置信,办公桌正面设两小椅,史坐右端,桌上有磁碗一只,及橡皮图章数枚,又有仪器一件,置玻璃罩内。按此时苏俄全国业已「神化」列宁,然史氏之室,只悬托尔斯泰之像,并无列宁照片。其中含意深长,不言而喻矣。
是晚,苏俄政府之宴会,不同之酒凡七道,菜肴之精为他国所莫及,此与最近星加坡四商会之款待爱丁堡公爵,大致不相上下。其菜单包括三十六种菜式与饮料,宴罢已近午夜一时。齐霍林外长又邀徐至其官舍,畅谈通宵。盖按苏俄习惯,其办公时间常在深晚也。
齐氏威仪不凡,目光锐利,颔下羊须,表示其为旧俄之贵族。伊携参事官一人,徐即带我作翻译,宾主坐定之后,又饮伏特加酒。此时四人俱有醉意,徐尤面色通红。不久,齐氏为节省时间起见,命其参事官退出,齐氏改讲英语,由我翻译中英文。是夕二人争论不休,由午夜一时开始,至五时为止,声浪渐高,达於户外。故次日谣传为二人反目,我今述其亲身经历之大意如下,事虽明日黄花,然其影响所及,犹与今日之事息息相关者也。
徐齐两人舌战终宵
(齐)徐将军酒量甚宏!
(徐)各位主人与我乾杯,我不能不饮。
(齐)徐将军这次来到敝国考察,我们是以招待首相的礼节来欢迎徐将军。
(徐)本使愧不敢当,我只是中华民国的特使。
(齐)德法各国如此隆重招待徐将军,敝国岂甘后人,徐将军总知道敝国是对中国取消不平等条约的第一个国度。
(徐)是的,贵国确有泱泱大国之风,中俄两国的友谊是永久存在的。但今第三国际在敝国大肆活动,已达妨碍邦交的程度,祈贵委员长特加注意。
(齐)我们都是列宁的信徒,敝国从专制攻体改为共产制度,至今不过六七年,很多事项还未上轨道,不过我们眼前是非常乐观的。请问徐将军印象如何?
(徐)我在车站,的确看到军容甚盛,但我走过马路,看见路上有很多死马,两旁阴沟之中,还有几具尸首,马路很阔,但两旁的面店什九关门,学校极少,儿童的面庞都是瘦削不堪,所以我敢断定,贵国自行共产以来,人民愈加困苦万状了。(澜按:徐氏所言,比上所述还要激烈得多,我不敢一句一句的照译,徐却明了我的意思,他当时曾毫不客气的申斥观澜,他说:「汇东!你是替我好好翻译呢?还是定要参酌你的意思呢?」但齐氏此际尚无不愉快的表示。)
中国不赞成共产党
(齐)这些也许是事实,这要怪协约军与我们为难,最近才退出占领区,使我们不能建设,但共产主义本身是健全的,贵国孙逸仙先生岂不是赞成共产的么?我想中国和我们一样,正在大动荡之中,尤其中国所受帝国主义的侵略最甚,故共产主义对於中国一定最合适。
(徐)阁下的观察可谓错极了,我们中国人不会有一个赞成共产的,除非他有不怀好意的作用,我们有五千余年的历史,我们都是信仰孔子「格物诚正」和「修齐治平」的学说,在我们看来,共产主义比洪水猛兽还要危险。
(齐)如此说中国人不喜自由平等了!
(徐)大谬不然,中国人最喜欢自由平等,所以孟子说「民为贵」。然而人民生来贤愚不同,环境各异,怎么可以拿人当一部机器呢!凡信共产主义者,只知有教条,不知有国,更不知有民,这样还谈得到自由平等吗?
决不容冯玉祥胡闹
(齐)阁下说中国人没有喜欢共产主义的,这句话我很怀疑,你们鼎鼎大名的基督将军,乃是极端赞成共产的。(徐当场攒眉问我,谁是基督将军?我答「冯玉祥」。徐乃怒形於色。)
(徐)喔!那是叛徒,何足挂齿。(叛徙二字,我翻Insurgent,徐不满意忘。当时我处境困难,可想而知,齐闻此言,大惊失色!)
(齐)这就奇怪了!吴佩孚不是阁下的死敌么?何以反对冯将军?
(徐)吴佩孚不是我的死敌,政见不同而已,但我与吴都是爱国的。我可告诉你,冯玉祥与我私交很好,他所喜欢的是贵国所供给的饷械,待我此番回国,决计不容他胡闹到底的。(澜按:这时候的苏俄,没有人瞧得起的,所以张作霖敢搜查苏联驻华大使馆。)
(齐)听说阁下回国,一定要做国务总理?
(徐)这是谣言,我志不在此。(澜按:徐的老实话说得太多!)
(齐)那末阁下为什么到一个国度就请宪法专家讲授呢?
(徐)因为敝国政府要开国是会议,必需研究每国的宪政,以备采择施行。
(齐)无论如何,我们对中国特别好感,阁下若要练兵,我们可以供给饷械,并不要阁下赞成共产主义,我们始肯援助。
(徐)练兵之事不是我的任务。
徐树铮列上黑名单
(齐)我有一事请求阁下,张作霖近与我们为难,拘捕共党甚多,我望阁下能和缓此事。
(徐)我当量力为之。
谈话至此,我们告辞。齐翟林送至阶前,他说:「徐将军!关於共产主义是没法子的了,但是我们仍能共存共荣,对不对?」
徐答:「对的。」
我在汽车中对徐说:「专使今夜谈话有火药气味。」徐公正色曰:「我们若受共产主义长期威胁,什么都是空的了!」
澜按:此席谈话之严重后果,约略如下:(一)从此以后,徐氏以反共为唯一使命,护段尚在其次,可谓见地甚高,迥异常人。(二)当时苏俄政府,非常重视徐树铮,口惠利诱,无所不至,但自徐辞出官舍,即膺共产黑名单上第一名之选,再进一步,就有性命危险。(三)当时俄共的计划是一面渗透广州,而一面笼络冯玉祥,即可瓦解中国,这是对的。幸而革命政府有清共之举,始将局面挽回过来。(四)在武力方面,徐乃重视冯玉祥的西北军而蔑视广州的革命军,这是当时一般的错觉。论武功,仍数蒋介石第一。
徐树铮在那次出国考察中,一意吸取新知识,他的抱负是想发展国内的经济。关於他的政治活动,一切都是被动的,所以他不想亟亟回国,所以他力辞国务总理之职。他拟聘请国外的专门人才,他曾出资购买德国染料的秘密,他曾采得捷克玻璃的制法,他又定购「史可达」厂的自动机关枪,以及「克虏伯」厂的耕种曳引机等等。后来安徽督办陈调元得到他在廊房遇难时遗失的一部份文件,曾专诚聘请我辈,代为整理一切,我辈敬谢不敏。总之,我们的工作是有建设性的,做得相当认真。但在考察期间,亦有轻松愉快的一面,待我叙述二三事,以博诸君一粲。同时可知徐树铮的为人,具有英雄主义而无官僚作风,他有万丈豪情而无半点虚伪,亦人杰也矣!
白金汉宫园游盛会
(一)英国宫廷最讲究仪式,我在英伦服务两年,曾参加宫廷宴会四五次,所见趣事良多。一九二五年夏,白金汉宫有一盛大园游会,此次有贵宾二人:第一个是美国大理院长前任国务卿休士;第二个便是中华民国特使徐树铮。御花园中的尽头处,特设白色帐蓬二座,右面的一座是英皇佐洽五世暨玛丽皇后接待两位贵宾的所在,帐内尚有王子、公主、皇叔、皇姑,及藩属国王等等。左面的一座是各国使节暨随员休憩之所。至於公侯伯子男及其夫人则麕集在三百码外草地上,无帐蓬,无坐椅,离御座甚远。足见英廷对於外交官员之重视。
是日随徐树铮入宫者,为朱兆莘夫妇、陈维城及观澜等一行五人。朱夫人年逾不惑,小脚穿中装,头带阔边草帽,大而无当。观澜当时认为不雅观,不如不戴。但朱兆莘系前清举人,甚守旧,他说:「外国妇女在白天出门那有不戴帽的。」
无何,朱夫人小脚走不快,朱恐误时,频加催促,她几失声而哭。从走廊步行至御帐,约长六百码,走至中途,朱夫人的草帽突然被风吹落。我乃不假思索,拔步追拾之,惟帽随风而转,左右飞舞,良久始落我手。英皇佐治五世见此,捧腹大笑。有顷,徐树铮对我说:「你大概没有考虑罢,这对英皇是大不敬。」我答:「我绝未考虑及此,但美国大理院长休士狂拊英皇之背,且笑且跃,这你何以不说他是大不敬呢?」徐闻之,亦不再说了。次日伦敦泰晤士报载此,对观澜并未置评,但对休士之举动,表示不满。按休士貌似英皇,二人皆于思满面,各戴灰色高帽。休士虽为英皇老友,但公侯华族目击其狂拊英皇之背,均不直其所为也。
在邮船上趣事颇多
(二)观澜初随徐树铮时,我们在访问行程中的海轮上,无事时偶打麻将消遣,以前打麻将是要算多少和的,不比现在只算几番便了事,有一次要打牌,徐说:「庄家双东风亮杠要算一百廿八和。」我说:「两番只能算六十四和。」徐说:「来不起你就不要来。」我乃推牌而起,使他们不能成局。顷之,我与同事徐君对下围棋,徐专使走过来,问谁赢了?我说:「我赢了。」徐就以手扰乱棋局,笑向观澜曰:「这样我们两不来去。」从此以后,二人遂成知已。徐氏令人可爱的是他的天真,他所吃亏的,也是他的天真。
(三)我们出发访问之前,徐特下一手条曰:「入国必须问禁,风俗因地而异,薛秘书(学海,观澜名)是留学美国的;朱秘书(文黼)是留学法国的。故诸君连我在内,到了英美,一切问题要问薛秘书;到了意法等国,可问朱秘书。」我们系乘「巴黎」号大邮
船,横过大西洋,抵美前夕,船主特开跳舞会,以徐树铮为上宾。届时我在舞厅门口,见徐施施而至,身穿浅蓝色陆军上将制服,头戴白长缨军帽,佩宝剑,挂满勋位勋章。我未开口,只将他拉回舱内,请他改穿「脱克西度」晚礼服,上缀横条勋带。徐先不肯,与我反脸,我说:「专使你自己答应的,一切惟我是问!」徐遂哑口无言的照办。以上仅举一例,此类趣事,不可胜数也。
卅余年前风流韵事
当时吾国驻俄使馆雇有一位女书记,貌美而多姿,我在莫斯科时曾邀她出外游宴,约於道左见面,待我遇见了她,上前只说一句俄国话,她便转身离开,我大失望。问诸吾国大使李家鏊,始知我所说的是「再会罢」,不是「你好麽?」李氏笑我是「天字第一号的鲁男子」。李当时年已七十,他是我的「贴膏药」朋友(按:在北京时,我们同逛韩家潭(即八大胡同)。挨户打茶围,每处坐十分钟,付现钞一元,李氏称谓「贴膏药」,兴致甚豪,此即「贴膏药」之来历),待我到达花都巴黎,拟往「玻璃房子」观光,聊发少年狂,我被诸其祥训斥一通,此议遂寝。这还不算荒唐的事迹,最荒唐的是在东京帝国旅馆,我获认识阿根廷富翁之女玛莎,阿根廷女郎最热情,最诚实,经过一度接吻之后,玛莎大惊。她说:「在阿根廷,亲额亲颊是无所谓的,亲嘴则表示非娶不可了,我将告诉我的妈妈。」嗣后玛莎追踪至上海,我只得逃往无锡以避之!
徐氏在美电张作霖
吾等抵纽约,下榻帕拉柴旅舍,客居无俚,徐氏怀笔疾书,亲拟电文,观澜读之,则致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者也。电文通篇攻讦杨宇霆一人,分条缕列,自一至十款,擢数杨之罪状,指其植党营私,暗争地盘,遂使新旧两派,倾轧不已。又责杨不道德、不量力,躐等而擢姜登选,负气以抑郭松龄,愚佻短略而见逐於孙传芳,仓皇弃地而贻笑於王永江,
视同僚若草芥,奉日人如神明。当是时,国内的情势是:杨宇霆仓皇撤退,孙传芳追奔追北,於是,徐树铮心血来潮,特在美致电张作霖,窥其用意,一使杨宇霆不安於位,逼其引咎辞职。二图挑拨张学良、郭松龄二人与杨宇霆之感情。三则离间冯玉祥与张作霖。故徐电指冯玉祥为「倚啸东门之石勒」,直斥其私通外国。徐深知张学良、郭松龄二人乃念念不忘欲杀杨宇霆,故徐曾对观澜曰:「张雨亭(作霖)多疑,杨阅此电,必不自安,恧焉怯焉,惟有辞职而已,俟我归国,杨邻葛(宇霆)必为我用矣。且彼为我旧部,知我甚深,必能了解此电之作用,决非催命之符,要为救生之策,词虽凌厉,旨含仁慈。」
当时奉张接阅徐电,众皆错愕,杨果辞职,张加慰留。於是徐计未获售,杨命已属丝矣!匝月之后,郭松龄乃勾结冯玉祥,果以倒戈闻。继而姜登选被戮,杨字霆幸免,实由张学良与杨宇霆两系之仇隙,无法弥缝,且为徐树铮片言道破。张学良、郭松龄势成骑虎,为先发制人计,不得不图一逞以遂其利欲之念耳。囊昔姜维忠心大胆,以一计害三贤,魏室几遭颠覆,今徐之谋,亦由是也。盖杨宇霆、张学良、郭松龄三人尽入圈套矣。然徐预言杨宇霆有杀身之祸,而不能自防廊房之变,非当局者迷而何!杨若希徐之旨,毅然解组,亦何尝不能保其首领哉?要之,郭松龄倒戈之役,实为徐树铮、杨宇霆二人致死之由。惟张学良欲杀杨宇霆,预谋已久,郭之倒戈则益坚其心而已矣。至於冯玉祥之谋杀徐树铮,久有此心而迄犹豫不决,因彼思利用徐树铮以抵消吴佩孚之压力,讵料日本关东军素来反对冯玉祥之亲共政策,遂使郭松龄功败垂成,冯乃焦头烂额,蹈据无所,而反共最烈之徐树铮,适於此时自投虎口,冯玉祥於张皇失措之际,疑鬼疑神,乃不择手段,毅然杀徐以绝后患。嗟乎!英雄失智,可长叹也!
忠诚拥段归心如箭
徐在美国得到报告,谓张作霖之奉军与冯玉祥之西北军,内部皆有严重问题,此乃段系抬头之机会,故徐归心似箭。是时段任执政,无一兵一卒。冯玉祥则以退为进,并豫吞
陕,觊觎河北,并驻重兵於京畿,对段则名为保护,暗行劫持。内恃革命军为奥援;外受共产党之接济。惟冯玉祥虽野心勃勃,然有将兵之才而无将将之才,加以饷糈不足支配,故其部下皆离心离德。张作霖乃虎视眈眈於辽宁,渠有将将之才而无将兵之才,一切事权集於杨宇霆之一身。故杨与张学良磨擦日甚,同时奉军与冯玉祥有利害冲突,於是西北军与东北军势成冰炭,段祺瑞居其间,度日如年。徐欲救段,并为皖系扩军,故其预定方针为安抚张作霖,联络孙传芳,敷衍吴佩孚,团结奉直皖三系,以讨冯玉祥叛国之罪。然后四方围合,以全力抵御北伐军,此乃当时徐树铮之雄图茂略也。
见段心切匆匆返京
吾等随徐返上海之时,孙传芳特从南京赶来,迎接徐专使,对徐执礼甚恭。此时孙任五省联军总司令,东南半壁悉入掌握,是以孙传芳与徐树铮之投契,俨系直皖二系之结盟,颇为当世所属目。日后徐氏被狙於廊房,祸梯即伏於此。徐氏急欲晋京覆命,适奉段执政来电,坚嘱留沪,暂勿入京。徐恐「腾笑国际」,宁违段意,实因思念段公,亟欲谋面。重以郭松龄正与奉张相拒於新民屯,此乃千钧一发之秋,故赴汤蹈火而不辞也。吾等爰於民十四年十二月十九日搭盛京轮,由沪赴津,船抵津埠,适值黎明,徐专使匆促登汽车,我坐其右,宋子扬在左,此车系自英国驻津总领事署借来,车首扯英国旗,风驰电掣,直指北京。车抵故都崇文门,徐瞩宋子扬往见京畿卫戍司令鹿锺麟,足见吾等对於冯玉祥,未存戒备之念,其故安在哉?兹录出如下:(一)徐在国外,来电最多者为冯玉祥,对徐甚献殷勤。(二)段祺瑞与冯玉祥皆系皖人,而皖人向有团结,故冯於段氏表面上甚为尊重。(三)徐冯之间素无正面冲突,徐论及倒戈之事,常言始作俑者为吴佩孚对段祺瑞,冯玉祥闻之而大乐。(四)徐之边防军旧部,在冯西北军供职者甚多,且徐旧部决无不忠於徐者。(五)徐在国外,冯尝迭次电促返国,就任国务总理,迨徐抵京,冯又来电讲至包头,共商国是。冯并声明,何以不能离开包头。时则行人子羽,络绎於途,职是之故,吾等不虞其有异心也。(六)宋子扬虽属徐之旧部,实为冯玉祥之代表,冯有蜂蝥之心,
而宋未尝警告徐专使,颇为同列所诟病,然冯诡计多端,宋或蒙在鼓里,亦未可知。
段徐见面抱头号啕
是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上午十一时,车入北京吉兆胡同执政府,府主已得讯,两庑卫士悉属鹿锺麟之部下,对徐行军礼。徐穿灰色西装,迳入段氏签押房,吾随其后,徐见段时,行跪拜礼,段氏亦屈膝,二人互抱,号陶大哭,跪地不起,可五分钟,吾甚窘,只能同跪在侧,不禁落泪。徐起,危坐一角,容貌肃然,盖徐对段执礼甚恭,一向如此。徐呜咽曰:「不见老师,五易寒暑,五年之中,梦寐系之,不料今日得见吾师,一无善状。」段摇首太息曰:「又铮!我教你不要来。」盖徐见段,称谓不一,或呼老师,或称督办,则因段氏尝任参战督办也,自始至终,未提「执政」二字。段氏旋询家事,徐一一答之。继问考察日俄二国情形,徐仅三言两语,但云:「树铮有详细报告,汇呈督办。」
徐乃陈述东南形势曰:「树铮在江南,浃旬之间,已为吾公做好一桩了不起的工作,孙馨远(传芳)无问题矣,树铮有十分把握,将来得力之处正多。」段云:「好极了!馨远的兵力到底怎么样?」徐答:「馨远发展得太快,他的部下如陈仪、夏超、卢香亭等,飞扬跋扈,内藏奸诈,孙馨远成不了什么大事,他若是真心对待我们,我有办法帮他的忙。」
徐又讨论东北形势曰:「现今郭松龄倒戈,成败犹不可知,却想不到张汉卿起了纂夺之心,郭的失策在与冯焕章联合一起,而且关外之事,日本关东军有举足轻重之势,不是决一死战的问题。」澜按:徐对大局可谓了如指掌,时人当时并不知日军正在助张歼郭也。徐氏继言曰:「树铮又想起杨邻葛来了,他曾做过我的参谋长,目下他的处境危险得很,树铮很想拉拢他过来,替公出力。」段点首称是。澜按徐爱杨宇霆之才,杨则一生摹仿徐树铮。
讨赤命令是催命符
少顷,徐又曰:「郭松龄若获胜利,公非辞职不可,诚以冯郭二人行同土匪,苟其狼狈为奸,吾辈无噍类矣!郭若失败,则张雨亭成北方之主流,然彼受此打击,必可相安一时,而冯羽翼既翦,为各方所集矢,公必乘此机会,使其全部崩溃而后已。」段忸怩曰:「焕章以退为进,仍在包头发号施令,又铮!你要审慎一些。」徐曰:「冯焕章只怕一个人,那是吴子玉,其他都不在他眼里。」其意谓冯目无执政也。段作色曰:「子玉一筹莫展,焕章何惧哉!」徐曰:「将来可难说,为人莫做亏心事。」顷之,二人谈话已达最高潮,徐问:「焕章待公如何?」段嗫嚅曰:「还好。」徐气极曰:「还好?云霈之事,冯焕章欺人太甚!」云霈即曾毓隽,一度遭冯拘押。段答曰:「焕章就是疑心太大。」徐指窗外曰:「公不见府中前前后后都是冯焕章所派奸细么?」段轻声曰:「那有这种事?」徐曰:「公怕焕章,一至於此!」段不怿曰:「我怕焕章何来?我若叫他来,他不敢不来。」徐曰:「树铮在莫斯科,备悉冯焕章与共产党勾结情事,此獠不去,则吾国军队,迟早要受他默化潜移,彼若得行其志,则中国全部赤化,洪水一至,不可收拾矣!我们与冯势不两立,乃必然之事,南方孙馨远与北方杨邻葛,必为我们后盾,而南通张季直亦因焕章亲共,义愤填膺,请公以非常人,做非常之事,明令讨赤,以安人心,今日之事我为政,焕章现如强弩之末,其势不能穿鲁缟。」段执政怃然有间曰:「又铮!你又来了,此事非同小可,千万不要卤莽。」徐曰:「树铮思之熟矣,老师不必担心,待我出府就拟命令,我与众异(按:指梁鸿志)磋商之后,再请核夺示遵。」众异时任执政府秘书长。所谓「讨赤命令」,俨系徐树铮之催命符也!
徐树铮那次晋京覆命,系乘英领事之车,以为有辱国体,深自切责。夫段棋瑞当时以元首之尊严,而在近畿竟无法保障大员之安全,岂非咄咄怪事!犹忆汽车驶入执政府时,徐见府内两翼卫队,意气昂扬,皆系冯部鹿锺麟所派,非绿林之散卒,即骊山之叛徒,名为拱卫,暗实劫持。冯焕章无所不为,段执政其何以堪!徐氏谒段之际,见段执政恇怯之
状,了无当年英气,关於用人行政,冯焕章着着进逼,段执政节节退让,犹恐徐树铮抱不平,段氏乃力图缓冲。吾等进府之顷,秘书处阒无一人,可见暮气沉沉,难以振作。如右所书,皆徐所逢伤心事也。当时吾等酬酢无虚日,徐每以酒浇愁,沉默寡言。吾等见此,遂将公事箱箧原封不动,准备随时离京而图南矣。
首屈一指之阴谋家
无何,时局紧张万分,奉军郭松龄因怨杨字霆而倒戈,事前实获张学良之谅解,张郭二人实皆受冯玉祥夫妇之怂恿。郭松龄倒戈之初,其锋甚锐,杨宇霆仅以身免,张作霖准备逃走矣。不料当时日本关东军忽而出兵监视郭部之行动,遂使吴俊升之黑龙江骑兵及时赶到巨流河,郭事既败,置於重典。张学良则跪地求饶,冯玉祥则如丧家之犬,其国民军四十万众顿呈土崩瓦解之势。故自(民十四年)十二月廿五日至廿七日,徐树铮寄宿於执政府,与段密谈,亘三日夜,徐之足迹未出北京吉兆胡同,徐乃双目尽赤,惫甚矣!段亦三日不朝,疑冯将有异动也。
冯玉祥当时闻此,益危疑震骇,不知所措,惟冯诡计多端,实为吾国首屈一指之阴谋家,自古迄今,鲜出其右者。曩昔冯被袁世凯判决:「着即递解回藉,永不叙用。」结果则冯反得同乡段祺瑞之廻护,送入保定军官学校,冯以区区一旅长,敢在武穴独立,结果则冯反得直系曹锟之提携,升任常德镇守使。试观第二次直奉战争,当其倒戈之顷,冯既失欢於吴佩孚,竟能使吴不疑而重用之,以为第三路总司令。倒戈之前,冯发「清君侧」之电,反迹已现,然而曹吴不加警惕,听其指挥前线自若也。及稍被疑矣,又能使吴不加防范而纵任之。冯自热河悄悄班师,历时三昼夜,吴竟懵然不察,足见冯玉祥翻云覆雨之技,洵有出神入化之妙也!
决定杀徐根绝后患
吾辈留京约一星期,延至十二月廿九日,徐忽临时决定,即日离京。维时郭松龄已告失败,吴佩孚致电张作霖,愿共讨伐冯玉祥,指为「反覆无常之小人」。张大感动,乃定联吴敌冯之策。冯在包头,进退失据,万般无奈,乃宣言下野,以兵权让与张之江,总部设在廊房。惟冯暗中操纵如故,无非以退为进,其势力仍能控制京畿。冯嘱张之江、鹿锺麟、李鸣钟三人出面,率其徒众以投降吴佩孚。吴批「全体缴械」,事遂勿谐。冯觉前途凶险,徐树铮系其心腹之大患,於是不顾一切,决定杀徐,以为根绝后患之计,其故可得而知也:
(一)徐乃发动讨赤之第一人,吴佩孚、张作霖,孙传芳等从而附和之,此徐致死之最大原因。
(二)冯恐北方吴(佩孚)张(作霖)之联盟,复惧南方孙(传芳)徐(树铮)之结合,四股势力,合以图己,必无幸矣。
(三)徐有组织军旅之计划,足以妨碍冯氏叛国之措施,且冯干部多系徐之旧属。
(四)冯与奉张因争地盘,几致火并。段乃居间斡旋,议定以津浦线划归奉军,京汉线划归国民军。段之於冯,意存偏袒,徐在国外,大不谓然,渠尤反对鹿锺麟之卫戍京畿。
(五)冯曾再三邀徐至包头,而徐置若罔闻,冯荐许世英为国务总理,而徐不赞成,此皆表示徐抱敌对之态度。
(六)冯派争传徐已借得外债;又传徐与丁文江合作,正向英国磋商借款事;又传徐自北京抵津,即将转往东京,和日本军阀南次郎,菱刈隆、木庄繁等秘密协约,进兵长江以北。澜按:此皆无稽谰言,冯玉祥已中共党份子宣传之毒,关於徐树铮之对日外交政策,
并无不妥,杨宇霆即走其路线。
密令炸车其计甚毒
冯既决定杀徐,所采步骤,甚为缜密。冯先遣其「特务」哈玉章刺探段徐在执政府密谈之内容。哈系海军部总务司帮办。哈又利用渤海舰队司令温树德(温系福建人,与曾毓隽、梁鸿志友善)。又曾私通段宏业(祺瑞之子)之宠姬。结果由温树德入执政府,乘秘书处无人之际。盗得机密文件十余封之多,其中之一系委徐全权办理交涉事项。冯本探得段执政将与徐专使同车赴天津,冯即预备第二次倒戈,以囚段徐与其随从。嗣闻徐专使不肯乘汽车出京,冯大喜,盖徐若乘火军,一切公开,故冯极易探知其行期。随即以密令付於其部将国民军总司令张之江,命在廊房、杨村之间,路轨之上,按置炸弹,待徐专车到达,轰然一声,既可立毙徐专使,复使吾等随员同归於尽,事无佐证,计莫便於此矣。无奈当时以沿路兵车太多,时刻欠准,张之江乃不能遵照密今行事。竟在廊房车站硬将徐专使刦下专车轰毙。事后冯玉祥大发雷霆,严责张之江曰:「吾定炸车之计,即因兵车甚多,秩序混乱,敌友难判,则不能确定主谋者伊谁。你要知道,段今执政,徐树铮却是国际闻名,现徐在汝堂堂总司令部,被我们士兵押赴刑场,将他枪毙,又有他的秘书紧跟在后,目击一切,他日暴露真相,天下人必嚣嚣集矢於我,试问你张之江能负此责任否?你纵认罪,试闻我冯玉祥能负此恶名否?」盖冯御下甚严,动辄当众处罚其高级将领,此其失败之根源也。
车次廊房忽来怪客
观澜於民十四年十二月廿九日随徐氏乘专车离京首途赴津,是日下午九时,火车蠕蠕动,徐氏大有醉意,登花车即呼呼睡着。徐占后厢,观澜占前厢,各据一室。前有客厅,后有厨房,诸位同事则占头等车一节,与花车隔绝。花车在列车之尾,而诸同事之头等车
则近火车头,最后一节为行李车,吾等报告书与函电档案在焉。车行甚缓,由於沿路兵车络绎不绝,约费四小时之久,始达京津中途之廊房,机关车在此加水,拟停十五分钟。观澜耳闻欢迎号角,沿途皆然,故未介意,探首车外,则见车站电光如昼,月台四周,密布军旅,予惊异之,忆及访问莫斯科之盛况,今夕差堪比拟。车甫停下,即有一戎装者,带同卫士二名,匆遽登花车,见予行军礼,予肃来客上坐,客逊谢,坐於下位,外表阴沉。予乃自我介绍,继问贵姓?对曰:「姓王,系司令部参谋长,代表张督办而来。」同时出示张之江名片,张乃奉冯之命为国民军善后督办。王系贵州人,官属少将阶级,并非总部参谋长。
冯兵登车劫走徐氏
予与王参谋长寒暄数语,彼此初尚客气。王接问:「徐先生何在?」予聆「徐先生」三字,知其来意不善。对曰:「徐专使病矣,不能起身。」王似不信,态度稍转强硬,二人对话声浪渐高,徐氏在后车厢闻嘈杂之声而惊醒,摩挲两眼以出,神识茫然。予谓王君曰:「我说专使不豫,非虚语欤?」王起立,我为介绍,并述其来意。徐乃就予之坐,与王倾谈,徐曰:「吾感不适,一路谢绝招待,均未下车。」王曰:「张督办特开茶话会,欢迎徐先生。」徐不怿曰:「我患烈性感冒,拟请张司令来此晤谈。」王仍坚持曰:「张督办候久矣,请徐先生下车罢。」徐遂怒斥之曰:「半夜还开什么茶话会,我已派人到包头,与冯先生洽商一切矣。」予亟插言曰:「冯先生与徐先生都是一家人,无事不好商量。」此时图穷匕见,徐知不免,依然强项到底。予言未竟,王即起立,扬巾示意,此为暗号,即有士兵十数人,从车外蠭拥而上,挟持徐氏,吾乃大声疾呼曰:「专使此番出洋考察,进京覆命,各国注意,尔等岂不为国家体面着想乎!」言犹未竟,冯兵以枪柄猛挝我头,流血涔涔,迄今发额之际,裂痕犹在!
枪声两响儒将毕命
移时又有士兵二人匆遽登车,问我姓甚,我说姓薛,二人同声曰:「不错啦!不错啦!」如获至宝,捉我之臂而下车,教我不用怕,盖冯部所募士卒,皆系年幼农民,舂乎若新生之犊,吾云姓薛,彼乃误听以为姓徐也。试问威名赫赫之徐树铮,何能如我那时之年轻,事后人皆认为趣事。无何,士兵二名挟予而驰,步履如飞,予几颠踬,行约百米,瞥见徐专使在前,由官兵数人推挽而行,月明如昼,寒气逼人,步点甚疾,尘土飞扬,徐失一履,踒其足,回顾观澜者三四次。於是徐公在前,我跋其后,相距不远,又疾行一里,前面横一小邱,附近皆系田陇,此即预定之杀人场也。在此呼吸存亡之际,有一军官,突如其来,问我姓甚?我说姓薛,又问:「是薛学海薛秘书麽?」我曰:「然。」军官勃然大怒,推开挟我之二卒,以鞮踢其小腹,二卒仆地,军官乃亲自扶持观澜,折回原来地点,行逾百武,即闻枪声两响,乃徐氏被害於小邱之磡。时为民国十四年十二月三十日上午一点半钟,吾闻枪声,潜然泪下,深感一代儒将,已随此数响而长逝矣!
陆承武奉命演活剧
观澜被拘於一陋室,屋顶已圮,全无掩盖,适值天雨,滴沰而下。至晨二时,始在窗隙窥见诸同事,均被押入司令部之马棚。顷之,遥见廊房车站之火车亦蠕蠕动矣,黎明七时,予被召往会议厅,甫达厅事,则见诸同寅鱼贯而来,相对黯然,吾等站立片刻,蓦见破汽车六七辆疾驰而至,盖陆建章之子承武奉冯之命,甫从天津英租界赶到廊房司令部也。陆承武因欲争取时间,不及与张之江晤面,直奔此室,踉跄登演讲台,初不知徐树铮已於六小时前被害也。当时吾等鹄立池中,形同楚囚,陆穿戎装,雄踞台上,卫士佩手枪者约廿余人,环侍左右,其势汹汹。承武盛气致词曰:「徐树铮鬼怪其性,狼戾其志,不忠不孝,不仁不义,戕害我父之举,尤堪发指,四海之议,於何逃责,吾既横剑泣血,五年於兹,而今天诱其衷,自投罗网,吾当刮其肉,剜其心,以祭先父之灵。」措词酷厉,无与伦比,其所列举不忠不孝不仁不意四款,全出牵强。其实,此皆冯玉祥临时搬演之活剧,欲将谋害徐专使之恶名,推在陆承武子报父仇身上,其手段之阴毒,由此可见一斑!
逐条驳覆险象环生
此时吾与褚其祥并立台前,吾低首谓褚曰:「听陆之言,徐公可能未死,君当抵死驳之。」褚亟摇手,表示不可。愚一时情急,不假思索,且虑军人暴戾,真有剜别之举,乃前行三步,长揖而言曰:「请陆司令原谅,今日之事,本无观澜说话余地,且陆司令所述各节,观澜尚有疑问,可否容我一言,感德不浅。」陆氏之卫士乃拔枪示威,齐声呵止。陆承武注视观澜良久,厉声曰:「你说!」观澜乃得侃侃而谈,将其所举四点,逐订驳覆,继称「陆老先生之事最为不幸,但徐专使系奉命而行,有案可稽,情有可原,事之起因,要问倪丹忱。今陆徐世家,误会宜解,苟其冤怨相报,此乃愚昧之行为,非所望於士君子者也。」予言加快,陆之卫士突然放枪一响,秩序大乱,幸未伤人,此剧遂草草终场。陆承武率其徒众,扬长而去,回天津矣。嗣后杨宇霆评论此事,认为陆建章之事,奉方亦有责任,不可不辩,不辩且有后患,因此荐愚为外交参议,畀以保定官产处优缺,实则观澜惑於小兵之言,认为徐或未死,倘有一线希望,必营救之。
由上观之,张之江若能执行炸车之密令,则冯不必抬出陆承武。因张之江为人道主义,从而变更杀徐之计划,冯乃不得不施移花接木之策矣。今夫张之江在廊房之所为,系袭抱犊崮流寇孙美瑶劫车之故智,世人记忆犹亲,难怪冯玉祥恼羞成怒也。冯玉祥可称史无前例之阴谋家,所想办法,恶毒无比,为挽救张之江之失策,竟欲将吾等随员秘密处死,以掩真相。论律,冯玉祥为主犯,张之江为从犯,谋杀徐树铮之经过,确曾一一收入观澜之眼帘。因我与徐专使同车同囚,应否同遭枪毙,张之部下逡巡不决,乃临时请示於张,幸而张之江信教,系运动家,并非好杀之徒,观澜遂得死里逃生,其中经过十二小时疲劳审问,关於徐树铮访俄之行,所问最多。
吴佩孚的快人快语
澜按:徐树铮被害之结果,对於孙传芳、杨宇霆均有不利之影响,孙杨二人皆恨极冯玉祥。至於吴佩孚与张作霖之对於徐树铮,既无好感,亦无恶意,然冯玉祥杀徐之举,徒使奉直之间,发生同情,弃嫌修好,吴乃致电奉张,大意谓:「某生平最恶反覆无常之小人,不意敝处有一冯玉祥,尊处亦有一郭松龄,叛乱相寻,纪律无存,此而可忍,孰不可忍!某愿悉力相助,共张挞伐,必使通匪叛国之冯玉祥无所逃罪而后已!」郭既覆灭,冯亦魂褫气夺,旁徨塞北,引咎辞职。此时国民军处境危殆,张之江乃出面向吴投降,鹿锺麟亦衔奉冯命,求吴谅解,大旨谓:「焕章固尝开罪吾公,现已悔祸,决意辞职,直军之大敌本为奉军,公之大愿定於一,倘能乘此机会,共图团结,可使山河郡县半入於提封,将卒仓储尽归於图藉,愿公推不次之恩,以启职等自新之迹。」不意吴大帅奋袂而言曰:「冯焕章尚知有吴子玉耶!吾深怪社会人士,是非不明,正义不伸,纵任鼠辈消遥法外,流毒邦家,尚何言哉!尚何言哉!」快人快语,毫无通融,行人之意遂消,惭愧而退。吴氏固近代忠贞之士也。
合剿之势有始无终
吴佩孚乘此机会,得在鲁豫之粗收复其旧部,吴部健将靳云鹗在鲁,与李景林、张宗昌订约兴兵,扫除凶逆。靳氏锋犹骇电,迅占郑州,豫省遂入其掌握。亡几,李景林奋戈马厂,天津告急,靳持部曲,进驻石家庄,北京震动。冯部奔沮,向西北撤退。当是时,冯玉祥如丧家之犬,潜遁苏俄,摇尾乞怜。吴佩孚与张作霖乃先后莅京,协同声势,化敌为友。徐树铮虽已长逝,其计固获隽矣!此时段已离职,冯濒崩溃,乃民国十五年四月间事也。泊乎六月南口之役,直奉会师,合剿之势已成,冯玉祥部卒轰然大溃,伤夷殆尽,岂非冯恶贯满盈以致众怒神怨之故欤?然吾国政事,向务姑息,晏安鸩毒,由来久矣!上述吴佩孚、张作霖、靳云鹗、李景林、张宗昌等,五路兴兵,合攻玉祥,声威壮甚,迨得势后,即各自为谋,迄不知把握时机,将冯澈底解决,遂使豺狼野心之冯玉祥,奄有卷土重来之机会,倾覆重器,北祚遂移,言之可为长太息者也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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