、耨遵\ s I 周作人与吴梅村的‘‘落水" 文I孙玉祥 20世纪30年代,鲁迅在同答日本友人“谁是当今中国最好的散文作家”提问时,给出 的答案是:周作人、林语堂、鲁迅。1939年初,周作人在北平遇刺后落水附逆。 周作人浩如烟海的文字中,提到明末清 动天下。吴长于七言歌行,初学“长庆体”, I上初吴梅村之处不多,偶尔涉及也是一笔 后自成新吟,后人称之为“梅村体”。其诗作 带过。比如在《苦茶随笔》中,谈及《礼记》 感伤时事,悲愤凄怆,对明末的社会矛盾有着 中“乱世之音怨与怒,其政乖”时有云:“孔 清醒而深刻的认识,其心系魏阙、不忘家国之 颖达解亡国为将欲灭亡国,这也不对,亡国便 情,灼然可见。 干脆是亡了的国,明末那些文学或可称之乱世 而周作人在现代文坛的地位,较之吴梅 之音,顾亭林傅青主陈老莲等人才是亡国之 村,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周作人为现代文学 音,如吴梅村临终的词也是好例。”当然,周 史上有影响的散文家。最早在理论上从西方引 作人谈得不多,不等于他对吴毫无兴趣,倒极 入“美文”概念,提倡文艺性的叙事抒情散 有可能因为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一面镜子,因为 文,对中国现代散文的发展起了积极作用。在 不愿在这面镜子中看到自己而有意回避——这 创作实践上,他从自己的个性出发,从英国随 也就是心理学上所谓的“自卫机制”。 笔、明末小品、日本俳文中汲取养料,形成了 在《永日集》“历史”一文中,周作人 独特成熟的艺术风格。他追求知识、哲理、趣 曾在不经意中透露出这样的心声: “假如有人 味的统一:在娓娓絮语中,针砭时弊,纵谈文 要演崇弘时代的戏,不必请戏子去扮,许多角 史,描摹风物,探寻人情物理,显示着智者的 色都可以从社会里去请来,叫他们自己演。我 博识与理性。20世纪20年代,在周作人影响 恐怕也是明末什么社里的一个人,不过有这一 下,形成了包括俞平伯、废名等作家在内的, 点,自己知道有鬼附在身上,自己谨慎了,像 以“冲淡”“清涩”为主要特色的散文创作流 瘌病患者一样摇着铃铛叫人避开。”我们若按 派。20世纪30年代,鲁迅在回答日本友人“谁 此言来细细探讨一下,如果在明末的“崇弘时 是当今中国最好的散文作家”提问时,给出的 代”,周作人最可能扮演“什么社”里的一个 答案是:周作人、林语堂、鲁迅。由此可见周 “什么人”的话,那就非明末复社的重要成 作人在文坛的地位。 员、“江左三大家”之一吴伟业莫属。 当然,两人更大的相似,还在于所面临 这首先是因为他们在文坛上的身份地位相 的人生巨大转折与在这转折关头的选择。崇祯 似。吴伟业(1609--1672),明末清初诗人, 十七年(公元1644年)李自成攻陷北京,崇祯 字骏公,号梅村,江苏太仓人。他自幼颖悟, 自缢身亡,吴伟业得讯后几欲自杀,却为家人 十四岁即通《春秋》及《史记》《汉书》《后 所阻,为此大病一场。他的好友王翰国听说国 汉书》,为复社领袖张溥所赏,继而成为张的 变后恸哭别庙,焚书出家,并相约吴伟业一并 入室弟子。复社是当时重要的文学团体和政治 出家。但吴伟业以舍不得家人为由拒绝。此后 团体,影响遍及大江南北,吴伟业是复社的重 很多年,吴伟业就在家乡太仓过着半隐居的生 要成员,名列“十哲”。他二十三岁中会元, 活。而历史终究难以个人意志为转移,顺洽九 殿试一甲第二名进士,授翰林院编修,更是名 年,清廷意识到单纯依靠诛杀易激起不满和反 83 I舟边I l絮语I ESSAYS 抗,非长久之计,开始采取怀柔政策。清廷希 望通过邀请有声望的遗民出任新朝,以分化遗 民队伍,肖U弱他们抗清的实力,这就是顺治九 友好对其晓以大义,而且用词也如出一辙。吴 梅村被诏之初,其好友侯方域曾寄来一封信, 信中极言梅村“不可出者”有三:蒙崇祯皇帝 重恩,举科名第一,这是第~不可出;短短数 年的“诏起遗逸”。而像吴梅村这样的文坛名 流。自然侧身“诏起”之列。 顺治十年(1653年),清朝吏部侍郎孙承 年就被崇祯提升为大臣,这是第二不可出;若 再次出山,官位清望都会有所损失,这是三不 泽推荐吴梅村出来做官,说他堪为顾问之职。吴 可出。其中尤其痛言: “十年以还,海内典型 的儿女亲家陈之遴和大学士陈名夏也极力推荐, 有司再三敦逼,吴梅村控辞再四,二亲流涕相 求,万股无奈,最后只能北上就诏——入京后, 吴梅村授秘书院侍讲,旋升国子监祭酒。 两百多年后的周作人也不幸面临这样的抉 择。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,日本大举入侵 华北,北京大学撤离北平,周作人因为家累, 没有同行,成为四名“留平教授”之一(另外 3位留守的教授是孟森、马裕藻、冯祖荀), 受校长委托看守校产。日本人占领北平后,像 周作人这样的文坛巨星也面临当年吴梅村的窘 境:日本人希望在学界有着巨大影响力的周作 人出来跟自己合作,以彰显所谓的“中日亲 善”。一开始周并不愿附逆,在1937年1 1月 1日《宇宙风》上刊发的周作人写给陶亢德的 信中,他强调: “请勿视留北诸人为李陵,却 当作苏武看为宜。”与此同时,他还努力在日 本占领下谋生,先是应胡适主持的文化基金编 译委员会委托,在家里翻译英文和吉希腊文稿 件,直到委员会辗转搬到香港。1938年9月起 到有美国基督教背景的燕京大学国文系,以客 座教授身份每周授课6/J\时。然而,日本人一 如当年顺治皇帝不允许吴梅村逍遥太仓般,同 样不会允许周作人遁迹大学:1 939年元且, 一位自称姓李并是他学生的客人求见周作人, 突然开枪将他击倒,所幸子弹射中铜扣,而周 只受了轻伤,凶手逃逸后未被捉获。杀手是谁 一直众说纷纭,周作人始终坚持认为是日本军 方的阴谋,日方则说是国民党特务所为。战后 有人在美国撰文,称当年是自己不满周的亲目 行为而下手。不管是谁开的枪,事实上都证明 周作人不可能逍遥于时势之外,必须作出选 择——而他终于在遇刺的10多天后,接受了 伪北京大学的任命,出任伪北大图书馆馆长之 职,落水附逆。 有趣的是,二人在“落水”前,都有文坛 沦没殆尽,万代瞻仰,仅有学士,而昔时交游 能稍稍开口者亦惟域尚在,故再四踟蹰,卒不 敢以不言。”书信的最后侯方域附诗一首,其 中有云: “少年学士今白首,珍重侯赢赠一 —= 99 口0 无独有偶,1938年4月9日,日本侵略者 在北平召开了所谓的“更生中国文化建设座谈 会”。而据当时的《大阪每日新闻》报道,周 作人参加了这次会议并发表了讲话。北平的一 家报纸转译了《大阪每日新闻》的消息,并刊 登了周作人讲话的内容。旋即,茅盾、郁达 夫、老舍、胡适、丁玲、夏衍等18位作家在 《抗战文艺》上发表了《给周作人的一封公开 信》,信中说: “惊悉先生竞参加敌寇在平召 集的‘更生中国文化座谈会’,照片分明,言 论俱在,当非虚构。先生此举,实系背叛屈膝 事仇之恨事,凡我文艺界同人无一不为先生 惜,亦无一不以此为耻。先生在中国文艺界曾 有相当的建树,身为国立大学教授,复备受国 家社会之优遇尊崇,而甘冒此天下之大不韪, 贻文化界以叛国媚敌之羞,我们虽欲格外爱 护,其如大义所在,终不能因爱护而即昧却天 良……希能幡然悔悟,急速离平,向道南来, 参加抗敌建国工作。”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,周作人五四时代的 朋友胡适,此时远在英国伦敦。在获悉周有意 出山后,也像侯方域一样,在这年8月4日寄来 “海天万里八行诗”: “臧晖先生昨夜作一个 梦,梦见苦雨庵中吃茶的老僧,忽然放下茶盅 出门去,飘然一杖天南行。天南万里岂不太辛 苦?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。梦醒我自披衣开窗 坐,谁知我此时一点相思情。”其命意与当年 侯、吴的书信可谓异曲同工。据周作人在《回 忆胡适之》一文中所讲: “我接到了这封信 后,也做了一首白话诗回答他,因为听说就要 往美国去,所以寄到华盛顿的中国使馆转交胡 I舟边 ESSAYS I絮语 安定先生,这乃是他的临时的别号。诗有十六 行,其词云: ‘老僧假装好吃苦茶,实在的情 形还是苦雨,近来屋漏地上又浸水,结果只好 改号苦住。晚间拼好蒲团想睡觉,忽然接到一 封远方的信,海天万里八行诗,多谢藏晖居士 的问讯。我谢谢你很厚的情意,可惜我行脚却 不能做到;并不是出了家特地忙,因为庵里住 的好些老小。我还只能关门敲木鱼念经,出门 的坏人,愈弄愈糟。”后来,周作人还一再表 白,自己“出山”并非为敌所迫,是有着完全 的自主,用他引孔子的话就是: “子日:譬 如为山,未成一蒉,止,吾止也。譬如平地, 虽覆一蒉,进,吾往也”,“其止其往,皆在 我而不在人也”。晚年时,周作人在给香港友 人的信中也说: “关于督办事,既非胁迫,亦 非自动……当然是由日方发动,经过考虑就答 托钵募化些米面——老僧始终是个老僧,希望 将来见得居士的面。廿七年九月廿一日。知堂 作苦住庵吟,略仿藏晖体,却寄居士美洲。十 月八日旧中秋,阴雨如晦中录存。”遗憾的 是,胡适当年并没有收到周作人这首诗。当他 看到诗作时,已是1938年的12月13日了。此 时诗的作者已经附逆,胡适惆怅之余,写下这 样四句诗: “两张照片诗三首,今日开封一偶 然。无人认得胡安定,扔在空箱过一年。” 当然,需要指出的是:虽然周作人与吴梅 村在落水失足的过程乃至心态上极为类似,但 他们对此事的反思却大相径庭。 大致说来,吴梅村对此举一向后悔,认 为这是自己毕生的遗憾与污点。顺治十三年, 吴梅村借奔母丧名义,辞官不出,居家至死。 为大清朝服务的三年,让他时时忏悔,他有一 首词《贺新郎・病中有感》:“万事催华发, 论龚生,天年竟天,高名难没。吾病将难医药 治,耿耿胸中热血。待洒向,西风残月。剖却 心肝今置地,问华佗解我肠千结。追往恨,倍 凄咽。故人慷慨多奇节。为当年,沉吟不断, 草间偷活。艾炙眉头瓜喷鼻,今日须难诀绝。 早患苦、重来千叠。脱屣妻孥非易事,竟一钱 不值,伺须说!人世事,几完美?” 而周作人对自己附逆,却几乎没有什么 反思忏悔。抗战胜利后,周作人被捕入狱,他 在《自白书》里这样为自己辩解: “初拟卖文 为生,嗣因环境恶劣,于28年1月1日在家遇 刺,幸未致命,从此大受威胁……以汤尔和再 三怂恿,始出任伪北京大学教授兼该伪校文学 院院长,以为学校可伪学生不伪,政府虽伪, 教育不可使伪,参加伪组织之动机完全在于维 持教育,抵抗奴化。”在法庭上,周作人也这 样辩称: “头二等的教育家都走了,像我这样 三四等的人,不出来勉为其难,不致让五六等 应了。”他还多次引用《东山谈苑》:倪元镇 为张士信所窘辱,绝口不言。或问之,元镇日 “一说便俗”。在晚年他经常表示对杜牧的 “忍过事堪喜”激赏不已,以此来表白自己。 两人这种对“落水”的不同态度一直持续 到他们的临终遗言中。清康熙+年(1671年) 吴梅村逝世。死前留下遗言: “吾一生遭际。 万事忧危,无一刻不历艰难,无一境不偿辛 苦,实为天下大苦人。吾死后殓以僧装,葬我 邓尉灵岩之侧,坟前立一圆石,题日: ‘诗人 吴梅村之墓’,勿起祠堂,勿乞铭。”所以葬 在“邓尉灵岩”,是因为此地多古英雄墓地, 宋代的爱国英雄韩世忠也葬在这里,明末的遗 民常立愿以灵岩为埋身之地,以表示他们的爱 国心与古英雄相同,这是吴伟业临终遗嘱的深 意之一;于墓前竖圆石题诗人墓,是要以诗人 的形象留给后代,而不愿后代记起他入清之后 的经历,这是用意之二;殓以僧装则是履践其 生前未实现的出家的允诺,而且他即使不能按 明朝衣冠入葬,至少也用僧服装殓,以表示他 志在不忘故明,要以此心告诉天下后世。他对 落水附敌的忏悔,可谓贯彻始终。 而周作人的遗言可就两样了。1965年4月 26目,时年八十的周作人自度将不起,也立下 遗嘱,云: “余今年已整八十岁,死无遗恨, 姑留一言,以为身后治事之指针。吾死后即付 火葬或循例留骨灰,亦随便埋却。人死声消迹 灭最是理想。余一生文字无足称道,唯暮年所 译《希腊对话》是五十年来的心愿,识者当自 知之。”没有忏悔(“死无遗恨”),也没有 反思,只有对自己文字的牵挂。逾二年,周作 人在“红卫兵”暴打下身故,时为1967年5月6 日。 (作者系文史学者) 85